之后又在福来客栈停住了两个月,陈掌柜对我们颇多照应,甚至他家娘子刚生完第二个孩子,奶水正充足,便把彻儿也抱过去好生喂养了一番。我请大夫给长云看伤,不管怎样,姑娘脸上带着疤总是块心病,她年纪还轻,不该受那样的苦。每日熬汤煎药,外敷内用,长云脸上的疤痕好了很多,虽然她总说不要紧,但从她越来越多的笑颜看出她也是欢喜开心的。

    其间接到师父一封来信,狗血淋头将我骂了一通,叫我快些滚回天山去陪他老人家过年。我抱着那封信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哭了,知道师父是担心我,可我真的没脸回去。提起笔回信,请他老人家多保重身体,酒要少喝一些,对师娘要温柔一点,还有六师弟,过完年就四岁了吧,不知长多高了……满腹的思念千言万语,落笔却只写出几十个字,然后发了一下午的呆,最终信就那么寄出去了。

    新年也是在福来客栈过的,和陈掌柜一家凑在一起很热闹。新帝登基改元后的第一年,是为明治元年,举国欢庆,万象更新。然后还未出正月又迎来一连串喜事,舒雅公主终于和李慕大婚了,没多久朝廷又发布檄文昭告天下,皇上要立后了,入主中宫的妃子就是那位莫夕公主,时隔十七年之久,大华朝终于迎来了他们新的皇后。

    我们和陈掌柜一家团团围着热气腾腾的火炉子吃麻辣锅喝小酒,一边说着家长里短一边感慨幸福的生活,齐齐举杯遥祝我们的皇帝陛下和皇后也同样幸福美满,万寿无疆。

    也许是入口的羊肉太辣,也许是屋子里的火炉子太烤人,我端着酒杯朦胧着眼睛笑得脸蛋红彤彤的,长秀挤兑我说就像猴屁股一样红。我揪着她不依不饶要她罚酒,最终还是我略胜一筹,把小丫头灌到了桌子底下爬不起来。陈嫂子不会喝酒,连声嚷着她年纪大了我们太闹腾了不能跟我们玩,和陈掌柜搂着几个娃娃回去睡觉去了。我还未喝尽兴,又把长云长秀抓起来陪我喝酒,三个人又唱又笑又哭又闹的,最终都醉倒在炕上人事不省。

    其实我并未醉,其实我很清醒,我只是想要借酒发疯,我只是不知要如何面对这种又难过又高兴的心情。四师兄他终于和他的蝴蝶在一起了,舒雅公主也终于心愿得偿,以后不必再懊恼自己的工笔不好了,因为四师兄画的一手好丹青,一定会把她画得像天仙一样美。而赫连钰,他也有了他的皇后,有了陪他并肩站在一起经风沐雨看流岚虹霓的妻子,最终那个人不是我,也不该是我。

    翌日醒来又是一个大晴天,高高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稀疏的云,冷肃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墙根边屋檐上冰晶的雪簌簌飞舞。我奔出门大口大口地喘息了一会儿,遥望着北方那一片高漠的天空,忽然间就红了眼眶。背转身匆匆跑回屋里,长云长秀还在睡懒觉,我爬上炕把脸埋在中间,两只冰凉的手伸进被窝里在她们身上胡乱摸,瞬时三个人笑闹成一团。

    转眼已是春龙节,吃过炒黄豆我们也该上路了,虽然不知要往哪里去,但也不好意思在陈掌柜家里继续叨扰。陈嫂子挽留再三,声称舍不得彻儿,说是要不就让我们把他留下吧。而那小混球有奶就是娘,已经不想要我了,从陈嫂子身上怎么扒都扒不下来。陈掌柜知道挽留不住,就封了一大包银票给我们做路费,我厚着脸皮只拿了一百两,不好意思再多要他们的钱。

    吸取前番的教训,我们再不敢胡乱招摇,身上都穿着寻常的粗布衣服,脸面也打扮了一番。眉毛画得粗硬一些,两边用胶粘住就改换了眉形,脸上再抹上一层灰,三个人都看上去面目平庸,扎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初春的郊外到处一片嫩绿鹅黄,欣欣向荣,我们一行人在路上慢腾腾走着,走了大半个早晨还没走出一里远。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叫宋彻的小混球,前番在陈掌柜家里养得白白胖胖的,连走路都学会了,看着不过才一岁半的年纪,脾气却倔得很。此时宋大公子正头顶着一只虎皮帽手抓着两根狗尾巴草磕磕绊绊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任谁抱一下都不肯,非要自己走。宋大公子体察民情细致入微,看到蚂蚁搬家要蹲下看一会儿,看到屎壳郎搬粪球要蹲下看一会儿,看到麦田里忽然间长出一棵会开花的牛樱草也要蹲下看一会儿……

    老夫的耐心实在是被他给折腾没了,一抄手把小混蛋扛上肩头,大吼一声领着长云长秀她们往前面村头奔去。他奶奶的,再这么走下去晚上非住在野外喂狼不可!

    宋大公子委屈万分,趴在我肩头上嘤嘤嘤啜泣不已,软呼呼的小手揪着我的耳朵,忽然间蹦出了一个字,“坏……”

    我顿时惊立在当场,抬手把那个一尺多长的小人举在眼前,笑眯眯地问道:“彻儿,你刚才说什么?”

    宋大公子陷入迷茫的傻相中,毛茸茸的小脑袋看看我又看看长云长秀,不知如何是好。

    “彻儿,叫娘——娘——”我耐心地诱哄着他,脸上闪烁着慈祥的光芒。

    宋大公子看了我一眼,两只小胖手艰难地合在一起捏来捏去,嘴角流着口水又蹦出一个字:“坏——”

    我顿时黑了脸,长云长秀却差点笑崩了,捂着肚子直笑出眼泪。我把娃娃随手往长云怀里一塞,哼道:“这肉团子老娘不要了,该丢哪儿丢哪儿去!”

    就这样经过半年多的不懈努力,彻儿终于在我的威逼利诱下学会叫“娘”了,可是他见了我叫娘,见了长云长秀也叫娘,见了路边的大叔也叫娘,这令我着实找不到一丝成为人母的喜悦。

    过了定州就是随州,再往南就是商州地界,一路漂泊到了荷县,荷县顾名思义,就是有很多荷花。荷县地处随州西南,据说是整个随州最美丽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开阔那样茂盛的荷塘,铺天盖地的绿色铺展在湖面上,一眼望不到头。朵朵莲花红艳似火,烧红了蓝天,晶莹的白莲又好像明珠,点点滚落在碧玉盘中,风一动就好像有珍珠敲落在玉盘上的声音叮咚作响。不仅是我和长云长秀,就连怀里的小家伙也被这美景震撼到了,瞪圆了眼睛嘴里呜噜呜噜直叫唤。

    然而就在我沉浸在美景中浮想联翩的时候,长秀的一声尖叫却突然破空而来:“不好了!钱袋怎么不见了?”

    “啊?你说什么?”长云一听急了,连忙冲过去翻找包袱,“你再好好找找放哪了,刚才不是才买的炊饼吗?”

    长秀呆愣愣地想了半天,忽然间气得直跺脚:“哎呀是个小偷!我被他撞了一下,还以为没事的!真气人!”

    长云皱着眉头也垮了脸,蹲坐在田垄上垂头丧气道:“这下可怎么办,银子本来就没剩多少。”